姬临风也是来禀事的。

    比起谢长离的自幼流离孤苦,他有个当禁军统领的父亲和边关重将的叔叔,小时候没怎么吃苦,养得性子顽劣难驯,肆意妄为。哪怕后来进了禁军被着意栽培,逐渐磨砺出刚硬手腕,骨子里仍有贵家子弟的任性不羁。

    做起事来固然也有辣手无情时候,却也时常展露温润姿态,令人如沐春风。

    也是因此,小皇帝很喜欢他。

    世家大族养出的子弟,最知皇家的孩子有哪些苦乐,不会像太傅那般严厉。小皇帝自记事起,便是由姬临风贴身护卫,既会在漫长暗夜里护于殿外,让他不惧满室昏暗,也会在晴日明媚时,冒着被沈太后责罚的风险帮他上树捉鸟,让他在沉重的功课之外偷得一时欢乐。

    这般交情如兄如友,非旁人所能及。

    沈太后也睁只眼闭只眼,让孩子能像寻常人家的孩童那样,有个周到可靠的玩伴。

    时日久了,规矩渐渐松散。

    方才姬临风被叫进殿里,小皇帝起初还端坐在御座上,与沈太后一道听他禀报,琢磨对策。待正事议定,因昨晚看书时对里头提到的几样玩物起了兴致,便缠着姬临风,希望他能找些到宫里,好让他闲时解闷。

    姬临风碍着沈太后,哪敢一口答应?

    小皇帝却不怕,当场就撒娇起来,拽着姬临风不让他走,最后索性抱住大腿软磨硬泡,连内监通禀的声音都没听到。

    直到谢长离抬步入殿。

    威仪冷厉的提察司统领,不止让朝堂众人敬畏避让,也让小皇帝有点害怕——因这是父皇亲自挑选的股肱重臣,极得母后倚重,还不像姬临风那样好说话。

    他在姬临风面前耍赖撒娇无妨,但若在谢长离面前做错了事,过后沈太后定会责罚的,逼着他认真学帝王的端庄威仪。

    此刻迎面撞见,小皇帝下意识就收了嬉笑撒娇的姿态。

    谢长离则拱手为礼,“拜见皇上。”

    “爱卿免礼。”小皇帝偷瞧了眼沈太后的脸色,赶紧跑回御座坐好。

    沈太后则含笑道:“给谢统领赐座。”

    ——她向来礼遇几位辅政之臣。

    不过除了恒王,连同年事渐高的相爷在内,倒没人敢真的在帝王面前坐着禀事,谢长离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他谢了恩,仍旧颇恭敬地站在御前,将近来交代给他办的事情禀明。许是手握重权、惯于杀伐,在八岁的小皇帝和年才而立的沈太后面前,他的气势其实远胜前者,哪怕有意摆出恭敬姿态,也在无形中有种锋锐凌驾之感。

    沈太后面对这位没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,固然有倚重托付,心中却也不乏忌惮。

    毕竟权势熏人,野心难驯。

    像谢长离这样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的人,翻遍本朝都没几个,哪怕是长于皇室的先帝和恒王,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没有这般威仪权柄。而朝堂权柄如同春药,极易勾起私欲,先帝私下里的殷殷嘱托言犹在耳,她是半刻都不敢忘的。

    好在现下谢长离还颇收敛。

    沈太后昨日才被恒王的傲慢态度气得胸口疼了整宿,方才召见过姬家之后缓和了些,这会儿待谢长离便颇客气。陪小皇帝听禀问事之后,难免夸赞几句谢统领为君分忧的忠心,知他不缺富贵,便可劲儿往蓁蓁身上赏东西。

    谢长离代为谢恩,而后行礼告退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出了殿门,外头是盛夏的天高云淡。

    他心里琢磨着事,沿整洁的宫廊闷头走了一阵,忽而察觉什么,目光微沉,往斜前方的一座偏殿看去。

    就见姬临风翘着脚坐在殿前的一把圈椅里,嘴里叼了跟绿油油的草,正望着宫殿之上聚散的浮云,浑不见禁军小将应有的沉稳。

    察觉谢长离的目光,他才起了身。

    而后抬步走近,堪堪将谢长离拦在拐角处。

    方才的惬意不羁已然收敛殆尽,姬临风见谢长离没打算驻足,径直开口叫住,“听闻平远候府的曾绍冲遇刺,谢统领忙里忙外,着实费了不少力气。如今凶手伏法,平远候应是很感激谢统领吧?”

    “查案缉凶,职责所在。”

    谢长离是一贯是岿然不动的姿态。

    姬临风冷笑了声,“那曾绍冲作恶多端,提察司原不是为虎作伥的地方,谢统领却只帮着侯府公事公办,倒也下得去手。不过也是,曾家毕竟是为谢统领效劳了的,还人情嘛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古怪,谢长离不由抬眸。

    就见姬临风正盯着他,眼中有讽刺不屑,亦有几分试探。

    谢长离心思微动,“此话怎讲?”

    “先前的扬州通判虞明之,谢统领想必不陌生吧?他出身微寒,虽娶了盐商之女,却并非贪图钱财,亦未因进士登第而嫌弃商户。他在任上爱民如子,事必躬亲,也从未出过纰漏,这回却落了个渎职之罪,实在让人痛惜。这案子虽是刑部办的,但是谢统领——”

    他忽而凑近,眼底露出些凌厉来,“曾家为了帮你将虞姑娘弄到手,出了不少力吧?”

    咫尺距离,他的目光锋锐如刀。

    谢长离神情微沉,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,“姬小将军以为,我是为夺虞氏之女,才让人罗织冤案?”

    “虞姑娘姿貌出众又聪颖过人,她原该有很好的去处!”姬临风想起外间的种种传闻,再想想蓁蓁沦为妾室的凄凉处境,心中便痛惜又愤慨,“你看重夏家姑娘,费力寻她,原是你自己的事。但你何必为了寻个替身,将虞家害成那样。”

    宫城之内,他极力压低声音,但积攒数日的愤怒涌起,仍令他目中泛红,双拳微握。

    谢长离的手亦悄然攥紧。

    他知道蓁蓁跟姬临风在扬州有过旧交,也曾在北苑的碧桐楼外,隐约听出姬临风藏着的心事。却没想到,姬临风竟是这样惦记着蓁蓁——手握禁军耳目,又得皇家栽培,姬临风固然不似他老练,却也极少会这样失态。

    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,像是介意他和蓁蓁在扬州的过往,又像是自家妾室被人觊觎后心生不悦。

    谢长离压住情绪,很快捉住了重点。

    “所以姬小将军以为,我是为了将虞氏攥到手,才插手扬州案,且指使平远候为我办事?”

    姬临风冷嗤,只阴恻恻地盯着他,似欲从他眼底窥出真假。

    谢长离焉能瞧不出来?

    提察司与禁军井水不犯河水,他也不欲同姬临风掰扯闺帏内情。看姬临风此刻的神情,方才那些话恐怕也只是并无实据的猜测推论,才会在宫里拦住他,试图一探究竟。

    禁军的人本事虽不及提察司,却也不是饭桶,姬临风不会无缘无故地起这种怀疑。

    提察司固然耳目众多,却也在许多要案上分走了精力,在蓁蓁的画像送到案头之前,其实并未对扬州留意太多。后来林墨亲自去查,才知蓁蓁那位盐商外祖固然治家不严,惹了些不干净的事,蓁蓁的父亲为官却极勤恳清正,获罪是遭人构陷。

    而构陷虞家的,户部和工部都有嫌疑。

    只是林墨毕竟能耐有限,虽探得到一些消息,却无法拿提察司的名义调阅卷宗,许多事便无从确认。

    先前恒王曾提及户部尚书沈从时,暗指此事是沈从时所为。

    看姬临风的态度,倒又像曾家的手笔。

    曾惟身为户部侍郎,虽跟沈从时是多年同僚,却又倚仗恒王这棵大树,有取而代之谋取肥差的野心。且扬州盐道向来是块肥肉,恒王府里的花费更甚皇宫,未必不曾动心。

    这其中的真假虚实,还真是得亲自去探个究竟。

    谢长离有了主意,便打算从姬临风身上挖点消息,遂反客为主,沉声试探道:“曾家身在京城,手怕是伸不到扬州吧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从宫里出来,处理过衙署的事情,再回到谢府时天色已经很晚了。

    阎嬷嬷进屋奉茶,又送上一封请帖。

    “这是恒王府的管事亲自送来的,说是过两日王府里会设宴赏景,想请主君带着虞娘子一道去。”

    谢长离扫了眼,随手丢开。

    既顺着曾惟这条线跟恒王做起了与虎谋皮的生意,这回的宴席倒是不宜推脱。不过若姬临风所言属实,虞家的遭遇是曾家从中作梗,那就不必带蓁蓁同去,让她在那些虎狼跟前俯首受委屈了。

    她那样的人,原该远离这些污浊。

    妙丽眉眼浮上心间,谢长离想起她在窗边认真勾覆账目的模样,心里竟有些温暖熨帖之感,遂召了闻铎进来,吩咐道:“你亲自去趟夏家,挑明银坠的事。告诉她们,虞娘子易容出入是为我办事,让她们安稳些过日子,别再妄生是非。”

    待闻铎离去,他又不自觉看了眼云光院的方向。

    夜色如水,也不知她在做什么。

    是在跟清溪她们闲谈玩闹,还是秉烛翻看那些账目,抑或沐浴盥洗之后早早地歇下了呢?

    床帏罗帐里,夏夜的寝衣必定单薄宽松。

    印在脑海里的吻痕旖旎又清晰,可以想象是如何拨开如云披散的乌发,情动后难以克制地留在她雪白的肩上。

    谢长离有些心浮气躁。

    他收留蓁蓁,最初仅是为了庇护,并不想真有肌肤之亲,将她拖进同他一样凶险无望的深渊。然而近来旧梦缠绕,这些古怪又撩拨的念头盘桓不去,习武之人毕竟血气方刚,平素克制自持还好,心魔作祟时哪能真的无动于衷?

    但他终是不能去看望蓁蓁的。

    谢长离掩上窗扇,竭力凝神静气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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